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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初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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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初見(三)

於曼頤八十歲那年故地重游,給游客講解的小姑娘並沒有帶他們去看地窖。的確,於家大宅移步換景,連房檐瑞獸都是當地數一數二的精巧,誰會去看地窖呢?於是於曼頤只能在人流散開後自己拄著拐杖摸索,沿著記憶中的道路走到宅院深處的角落,將那扇已經發黴朽爛的門自下而上地掀開——

然後天色迅速昏暗,明月懸於庭院樹梢,南方泥土的潮氣撲面而來。十六歲的於曼頤舉著一只燭火從梯上滑下去,摸到了角落裏那具年輕的身體。

他沒有死,她放在他手裏的點心沒了,壺裏的水也空了一半。於曼頤俯下身探聽他的心跳,感到一種持久而穩定的跳動,一下連著一下,帶著頑強的意味。

她攏了些稻草到身後,席地坐在他身側,然後從懷中掏出了為他偷拿的食物和藥品。她試圖掰開他的嘴,把飯渣塞進去,但他雙唇緊閉。於曼頤愈發用力,可對方絲毫不配合,到後面她甚至開始生氣。

這對於曼頤而言是一種全新的情緒,她從未對誰生過氣。這是一種帶有安全前提的情緒,是知道對方對自己全無威脅時才會產生的東西。她氣得推了他一把,然後站起身在地窖裏走了兩圈,繼而有點惱火地用鞋尖去踢他的腰。

一片漆黑裏,她的腳腕再次被握住。

於曼頤的第一反應當然還是尖叫,但她立刻意識到這會驚醒其他人,便和宋麒一樣把嘴緊閉上。她還察覺到,和上一次相比,宋麒這一次的力氣很弱,應當只是為了阻止她踢自己。

地窖門已經合上了,放在角落的燭火是唯一的光源。蠟燭離於曼頤更近,這讓她的影子有和自己身形不符的高大。她又一次地俯視宋麒,只是這次離得更近,看得也更清楚。他的臉色因為燭光的顏色而不至蒼白,於曼頤驚奇地發現,他受了這麽重的傷,竟然還在她不在的時候,把臉上的血和土都擦幹凈了。他真是過分在意體面了。

這一握耗盡了宋麒身上最後的力氣,下一刻,他的手緩緩垂落到她的腳邊。於曼頤提了提裙角,蹲下身,蹲到他身邊。

他安靜地看著她不說話。

“你不用費力和我解釋你是誰,”她說,“我知道你是誰,我也知道你為什麽會這樣。這裏是於家的地窖,你知道於家吧?你來過一次。”

宋麒臉上浮現出隱約的意外。

“你先不要出去,游家人在找你,”她繼續說,“這個地窖沒有人來,等你傷養好了,我幫你找機會溜出去。”

他點點頭,於曼頤能感覺到他說話很艱難,當時那句“救我”也很嘶啞。她借著光打量他的脖頸,看到上面用繩子勒出很深的血痕,他的聲帶或許也受傷了。

因為她什麽都不用他說,所以他們的第一場對話很簡短。於曼頤想了想,把帶來的食物和水放到他擡手就能碰到的位置,示意他恢覆了力氣就可以吃。他似乎不太喜歡別人餵他吃飯。

宋麒又點了點頭,眼睛緊盯著她。

於曼頤覺得自己沒什麽能做的了,便解開了自己背下來的一張棉布毯子。她房間裏的被褥都太大,少了就很顯眼,所以她只能拿一方自己幼時用的的小毯,給他蓋在身上。

“那我走了,明天這時候再來。”她說。

於曼頤將角落的蠟燭再度捧到手心裏,沿梯搖搖晃晃往地窖外面爬。馬上就要推開門時,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道壓得很低的男聲:“你叫什麽?”

她回過頭,也將聲音壓低:“我叫於曼頤。”

說完,她便推開了地窖的門。清朗月光一瞬灑入地窖,替代了燭火。但隨著於曼頤的離去,月光和燭光,都從宋麒的視線裏消失了。

*

於曼頤的生活規律徹底被打破了,連表哥的到來也未曾如此劇烈地影響過她。她要趕在天蒙蒙亮時蘇醒,將昨晚送飯的碗洗好,歸於廚房原位,以免那位總在監察下人偷盜器具的管家覺出異樣。

然後她去吃早飯,將一顆雞蛋藏入袖口。白天家裏人少,她時不時繞去廚房,尋找那種無法計量,又無人看管的菜飯。晚飯時人多,能拿的食物也有限,她須得打起精神,見縫插針地動手。最後的最後,她還得打上一壺水,借著口渴的名義拎回閨房。

她在眾人入睡後去找他,坐在他身邊,從謹慎言辭到控制不住的說話——於曼頤驚奇地發現,她所撿來的男人,是宅院中第一個願意聽她長篇大論的人。她在某個瞬間意識到了這一點,然後就如同開閘洪水,要將她十六年來壓在心中的瑣碎都傾倒給他。

她無法確定宋麒是否對她無窮無盡的嘮叨感到厭煩,就如同三叔厭煩枕邊的三媽。他傷了嗓子,話很少,但對她的每一段發言都有該有的回應,即便這回應只是“嗯”,“好”,和“的確”。

例如昨日於曼頤問他自己是否話太多,他嘆了口氣,說:“的確。”於曼頤有些生氣,抱著兩只空碗回了房間,準備今日替他少拿些吃的,再讓他多餓一會兒,意識到她的重要性。

她還沒來得及踐行這一想法,三媽就替她打消了午飯後去廚房撿漏的可能。

她坐下時就覺得三媽有話要說,等到整頓飯吃完,她終於把她叫到身邊,讓她回房間換身出門的衣裳。於曼頤很驚訝,她要出門了,還是由三媽帶著?

雖說這只是十天來的第二次,但這在於曼頤的人生中,也算的上十分高頻率的外出了,只是第一次是背著家裏人而已。她在換衣裳的路上反覆思考三媽帶她出門的原因,心中產生了一個恐怖的猜測:

三媽知道她帶人回來了,她要帶她去游家認錯。

於曼頤懷揣著恐懼上樓,換衣,梳頭,最後磨磨蹭蹭地站到三媽房間門口。她也換了身衣裳,比平日鮮亮,樣子也比平時年輕。她朝於曼頤笑了笑,在她前面下樓。於曼頤摸不透這笑容背後的含義,只能心驚膽戰地跟著。

出門的時候,外面已經侯了兩位黃包車夫。這是於曼頤第一次坐黃包車,以往和二叔出門都是馬車和轎。她雙腿並著坐在車上,發現黃包車跑起來時十分順滑,並無轎子和馬車的顛簸。

車也是敞開的,她側過身扶著扶手,能看見路旁叫賣的商戶,來往的人,紹興城隨處可見的河流與拱橋。路過一處街角時,方才就隱約浮動的桂花香變得尤其濃郁。於曼頤探身望出去,看見兩個婆婆正用笸籮篩桂花,淺金色的桂花瓣落上門前的青石板,被風吹得滾了滿地。

於曼頤意識到此行的目的地並非游家,她在桂花香裏松了口氣。

兩輛黃包車拐上一條沿河的路,最終停在一處布行前。於曼頤下車,從門外就能看見鋪子裏各色的綢緞布匹。

三媽先她一步進門,和老板娘低語幾句,很快,一匹紅色綢緞就送到了她眼前。

老板娘熱情地介紹,這匹布是從杭州送來的新貨,上面帶著暗花,最適合替出閣的姑娘做嫁衣。如今繡工師傅太緊俏,於家這位小姐兩年後成親,現下買回去就能提前排上工期,訂好了金銀線和花樣送過去,牡丹,石榴,寶相,咱們一個都別少。

於曼頤感到措手不及,她知道自己要嫁給表哥,但從未想過這意味這什麽。這匹要成為嫁衣的綢緞讓她第一次對定親有了實感,她結巴了許久,沒想到對她耐心不多的三媽竟走到她身旁,問:“你喜歡麽?”

於曼頤很意外,三媽從未在任何事上征求過她的意見。

“這料子,給你做嫁衣,你喜歡麽?”三媽繼續問,臉上的表情有一點柔和,“咱們女人能做主的事不多,嫁人的衣裳是一個。你喜歡,我們就定下,省的被別人搶走。”

於曼頤說不出喜歡,也說不出不喜歡,她對自己沒有概念的事無法產生好惡。她用手去觸碰那匹綢緞,指間劃過光滑處,暗花的地方有一點粗糙,而後又是光滑。

她努力去想象這匹布上將繡上牡丹,石榴,寶相的花紋,而她穿著這身紅衣服,嫁給一個她已經不太記得樣子的男人。

於曼頤忽然發現,那個畫面對她而言十分怪異。她只能想象出自己的臉,卻想象不出站在她身旁的表哥的臉。又或者,那個站在她身邊的人,根本沒有臉。

她嚇得將那匹綢緞往老板娘的方向一推,除她外的兩個女人神色都顯出意外。

“看來於小姐不喜歡這條,”老板娘先反應過來,訕笑道,“沒關系。等冬天進了新貨,你們再來我店裏,總能找到一條順心意的。”

三媽則在反應過來後迅速冷下臉,說:“你再幫我留兩天,我找不到別的,就回來定這個。”

“可不是於小姐……”老板娘說,她並不知道於曼頤在於家的境況。

“她懂什麽?”三媽斜睨她一眼,冷笑道,“還挑起來了,真是不識好歹。”

於曼頤低下頭,為自己方才的不識好歹感到懊惱。她跟著三媽走出布行,看見她上和前面的黃包車夫說了兩句,那人詫異地看她一眼,而後便擡起黃包車跑走了。於曼頤茫然地站在原地,看著三媽坐上了餘下那輛,看都不看她地說:“你自己走回去吧。”

於曼頤終於意識到,自己剛才那一推,是闖了很大的禍。

她大門不出慣了,第一次感受到人與人之間腳力的差距。黃包車夫半個時辰走的路程,她走了一下午,還因為不熟悉繞了遠路。

到家的時候天都黑了,門房開門後見是她,立刻怪道:“小姐,你怎麽能看見集市好玩就不回來了呢?這都什麽時辰了。廚房裏還有些剩飯,你快去吃了吧。”

於曼頤不動聲色地問:“是我三媽這樣說的麽?”

門房回答:“她是個善人,還替你在於老爺面前解釋了不少。”

於曼頤點點頭,說:“她的確體貼。”

她這一下午走得小腿鼓脹酸疼,人太累,甚至都沒了食欲。她盯著擡上的幾碗冷飯,想到今天沒人會在意她來廚房偷拿,甚至沒人會在意她不在房間裏,一不做二不休,將飯碗一並端起,直接往地窖的方向走去了。

她還真沒和宋麒一道吃過飯。

說是晚來,少拿,結果來得比往日還早,拿得比往日還多。宋麒看出她情緒不好,比往日更安靜地聽她敘述這一日的遭遇,聽得從地上坐起身,後背又靠到墻上。他前幾日身體還沒恢覆好,今天終於能坐起來,甚至在地窖裏緩緩走動。

而於曼頤的敘述也就只是敘述,甚至沒有什麽責怪和憤怒的情緒。她只是走了太多路,很疲憊,抱著腿坐在他身側,緩緩將頭靠在自己的膝蓋上。

“我是很喜歡我表哥的,”她閉著眼睛肯定自己,“因為和他定親,我的日子好轉了這麽多。等嫁給他以後,一定會好轉更多。我應當只是不喜歡那匹紅布罷了。”

她都不用鋪墊太多,畢竟她已經在這十日之內把人生中所有的雞毛蒜皮事無巨細的告知了宋麒,包括她定親的來龍去脈和表哥與三媽的關系。而往日並不十分理會她的宋麒在聽到這番話後,忽然擡起眼。

“你有話要說麽?”於曼頤問,“你嗓子好了麽?”

短短十天,宋麒嗓子並沒有很好,但他還是將盛水的碗摸索到嘴邊喝了一口,措辭點到為止:

“我只是覺得很巧。游家那位姨太,說了和你同樣的話。”

他竟然主動提起了游家那位姨太。

於曼頤並不遲鈍,她只楞了一瞬,便明白了宋麒的暗示。她起初感到錯愕,而後就有些生氣。但她不是一個會隨便發脾氣的人,於是她先一步反省自己方才一瞬的心理——

她盼著與表哥結婚已有兩年光景,這兩年間,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象自己的人生能在蓋頭掀起的一瞬改頭換面。她不再是於家沒有父母過繼旁人的孤女,她將變為另一個家庭的女主人,開啟她新的人生。

到那時,她不必再在三媽面前低聲下氣。表哥曾見過她手臂上的傷,他並不認可三媽的行為,因此他一定會為她撐腰做主。

她將改變命運的所有期待都寄托在這場婚配之上,而宋麒在說什麽?他竟將她的命運類比游家那位姨太——這無異於摧毀了她對未來的所有期待!

若真如他所說,那她的下場會是什麽?將是什麽?

三媽和二媽的話都幫她對嫁給表哥這事增添美好的想象,縱然那匹紅布讓她有一瞬恐懼,但於曼頤並不認為這就能撼動她自小所受的教育。她冒著這樣大的風險將宋麒救活,他卻對她說這樣的話,於曼頤很難沒有情緒。

想清楚這一切,於曼頤更加覺得自己生氣得理所應當。她把手中的吃食往腳邊一扔,語氣和神色都帶了些微惱火。

“你這話什麽意思?”她質問道,“我才不會被關進閣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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